父亲老了,他怎么就老了呢
金晓磊
1
电话响了,是父亲打来的。
父亲说,我要来皋埠,顺道带点南瓜、番茄之类,给你放单位的传达室里吧。
不用了,我说,就几分钟了,马上下班。
那要不你自己开车过来拿一下,父亲说,吃不完,烂了也可惜。
我说,算了,挺麻烦的。
父亲“哦”一声,挂了电话。
搁了电话,才发觉自己的回答,或许挺伤父亲的心。我看得见电话线那头父亲有点失落的神情。
父亲退休快五六年了,因为身体的缘故,一直闲赋在家。兴致来了,在地头,阳台上,种些瓜果蔬菜,等丰收的时候,让母亲给我们带来,或者请熟人捎来。
平时的闲聊中,他会说起他种的一些蔬菜。种些东西,也就是当个消遣,看它们发芽长高,开花结果,就像看着孩子长大一样,也挺开心的。
暑假,每次去乡下,父亲总是喜欢和他的孙女说一句:璇璇,到楼上参观一下爷爷的菜园子!我的女儿还小,不懂成人世界里的那一套,有时候回答得很干脆:不要!我们还是来打牌吧!父亲倒也愿意,爷孙俩找出扑克牌和当筹码的火柴棒,乐呵呵地“开战”了。
渐渐地,父亲也是输多赢少了。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兀自感叹求饶:爷爷老了,打不过你了,你要给我点面子,让着我一点!女儿说:不行,你要懂得爱幼!
父亲笑笑说:那应该先尊老!
坐在他们对面的我,看着父亲,满头白发,松树皮一般的皱纹,感觉父亲真的老了。
奇怪,他什么时候开始老的?怎么就老了呢?
都说,孝顺孝顺,很多时候,顺着老人,就是孝。
无非就是多等几分钟,或者顺道去老家拐一下的事情。现在倒好,一个电话,弄个两个人心里疙里疙瘩的。
哎,也真是的。(图片:父亲在阳台上种的玉米)
2
记忆中的父亲是沉默寡言,不苟言笑的。这一印象,或许源于父亲的身高——一米八二的“海拔”,的确令儿时的我望而生畏。一个无言的眼神,一声平常的呼唤,对于幼小的我来说,无疑是闪电交加了。
但贪玩是孩子的天性,加上又有地理之便——我家门前就是河,所以天一热,小河便成了我和小伙伴的乐园。刚巧,那时父亲还在外地教书,而母亲我是不怕的。于是,有时一天要洗好几回澡,而一玩也就忘了时间。母亲往往扯着嗓子喊我起来,我总说再玩一会儿,但这一会儿可能就是半小时。可父亲的身影一出现在河岸边,我便湿漉漉地跑进家里,无乱地擦一把就了事。有时就算刚下河不久,只要父亲一喊我,心里十二分的不愿意,也决计不会说一句“让我再玩一会”的话,依旧像个懂事的孩子乖乖地上了岸。
所以,小时候,对父亲除了畏惧,还是畏惧,尽管父亲从来没打过我。
有一次,父亲却发了狠地想揍我一顿,可惜,最后没有成功。
是双抢(抢收抢种)季节,我跟着父母在责任田里。他们俩忙着干农活,恨不得多长几条手臂出来。具体什么原因,已经忘了,但肯定是我不听话,惹恼父亲了。他拿起一根扁担准备来打我,我一看阵势不对,撒腿就跑,父亲就提着扁担在后面紧追不舍。
于是,在一九八几年夏天的田埂上,追赶的父亲怒火中烧,而我差不多把自己跑成了一团火球。
别看父亲人高马大的,但很多时候他挺细心的。小时候感冒生病,基本都是父亲先看出来的。有个细节,三十多年过去了,我还一直记得。冬天,父亲给我穿衣起床的时候,为了防止我受冻,他总是把我抱坐在他的两腿之间,增加一些暖意。
暑假里,他陪我下军旗,在阳台上一起养花种草,乘凉的时候给我讲讲写作,像朋友一般。
(图片:父亲去参军和复员时的照片)
3
大概是两年前的一天,我回乡下老家。刚到家没多久,父亲就从楼上拿来一叠东西,说,你帮我看看!
我翻了几页,应该是一篇还没写完的文章。
我说,我带回去仔细看看,等有空的时候,帮你在电脑里打印出来。
父亲只有初中毕业,后来去福建当了雷达兵。在部队的时候,除了是个篮球运动员以外,也喜欢上了写东西。至今,还保存着几本硬面抄,里面都是带有那个时代特征的诗词散文,和一些学习体会之类的文章。
我喜欢写点东西,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。或者也可以说,是我写作路上的第一个老师。
大概是忙于杂事,或是别的什么原因,我把那几页纸带回来以后,一直没时间好好看看。
某一天,母亲来我们家,临走的时候,提起那几页纸,说,你爸让我带回去,他觉得写得不好!可我又不好意思开口说还没看过,只好让母亲先带回去了。
后来,有一次,我们回乡下,女儿在楼上的写字台上,翻到了一个笔记本,扉页上写着:我的自传。大概是父亲闲来无事,将上次的稿子修改后,誊抄到了本子上。那些文字,个个工整,神清气爽,像一个个待嫁的姑娘。
去年回乡下的一次,我们吃了饭准备走的时候,父亲塞给我几页纸,说,为了预防老年痴呆症,我没事又写了点东西,你帮我看看。我接过,瞥了一眼,是几首古体诗。带回家后,我仔细看了看。按我这个“古体诗”的外行来看,确实不敢恭维。满纸的“文革”式口号。当然,为了不扫父亲的兴,在电话里,我只是提了些建议,如果算是格律诗,还是要注意点平仄和押韵的。
想来,俗话说得一点都没错,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。差不多三十年前,我小学三年级,初学作文,父亲口授一句,我落笔写一句,才能完成一篇所谓的作文。
而现在,是父亲拿着他的文章,让我指点修改了。
父亲在他的那个时代在单位也算一支笔,从一个代课老师,到民办教师,函授考试转正,当了18年的乡村小学的校长。但到了晚年,他的文字,在我的眼里,已经变得很烂了。这个“很烂”,或许有点不敬,但事实就是这样。
不过,仔细想想,也正常。解放初期的那些所谓“名家名作”,拿到现在来看,有很多不也“烂得一塌糊涂”吗?
更何况,父亲不是作家。
“英雄老去,美人迟暮”,更让人觉得心酸。设想一下,就算是景阳冈三拳打死一只“大虫”的武松也无法幸免,如果他活到八九十岁的时候,也极有可能被一只老猫调戏。
真的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父亲老了,就像他的文章一样,终究还是老了。
哎——
4
像很多人的父亲一样,年岁越大,很多事情,他们更加愿意听从孩子们的意见,全没了年轻时作为一家之主的毅然与决然。
年初的时候,父亲要做个小手术。胆囊息肉切除。医院,还是去我老同学医院,父亲和母亲都犹豫不决,因为毕竟是第一次住院动手术。最后,父亲在电话里还是让我做决定。权衡再三,我医院。和同学联系,不巧,他那时刚好在外地进修,为期半年,走不开,但他还是很热心地帮我联系了动刀医生。最后,手术也相当成功。
(有关同学的热心帮忙,苍白的语言也无法表达感激之情,在此,暂且不表)。
回头说说动手术那天吧。我清楚地记得是2月18日。上午九点多,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。门关上的瞬间,我的心还是战栗了一下。和当年看着妻子被推进手术室生产,总是有些不一样。那时候,除了略带紧张,更多的是期待和欣喜。
我和母亲在手术室外的塑料椅子上等着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话。有时候起身走到手术室门口张望一下,虽然,我们知道那也是徒劳——隔着外面木门的玻璃窗望去,里面还有一道门。再走回来坐下,俩人互相说一些安慰的话:没事的,没事的,一个小手术而已。
彼时,阳光盛开如棉絮,松针一般穿过椅子边的玻璃窗户斜射进来,落在楼梯的护栏上,落在地面。一半明亮,一半阴暗。
半明半暗,多么像我们仓促的人生啊!
但愿:时光老去,现世安稳!
(图片:父亲做手术时,楼道里的阳光)
5
愿望总是美好的,而现实总是残酷的。
为人子女,总希望父母能身体健康,长命百岁。就像那幅名联说的:福如东海长流水,寿比南山不老松。
可惜,有个字,无论是达官显贵,还是贫民百姓,都是绕不过去的。
前些日子,从乡下接父亲来我家吃饭,在车上,只有我们俩。
是父亲主动提到那个字的。
他说,村里谁谁谁的老婆,来找你妈说,趁别人都在偷偷造寿坟,要不我们两家也弄一下。
我“噢”了一声,也不知道怎么接话。
父亲顾自接着说,其实,这种事情,我很想得通的,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,还不如活着的时候,过得顺心点。
这一点上,我和父亲的想法基本一致。
我甚至和你妈说,国家对我也算不薄,我愿意死后捐器官,医院搞医学研究,父亲打开了话匣,继续说,就算一把火烧了,骨灰树葬,或扔河里都没关系,但你妈让我呆笃笃的话少说。
听到父亲的话的那一瞬间,我还是挺震惊的。第一次,听他谈生死,谈他的身后事。生活中,父亲的不少观念还是很落伍的,但这一点,比他的很多同龄人要先进多了。
我还能说什么呢,只好默默地开车。
车厢里出奇地安静。
时空似乎停滞,只觉得鼻子有点发酸。
6
年岁逐增,感觉自己的眼泪越来越不“值钱”了——男儿有泪也轻弹。
每次翻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读到结尾处,特别是那一句“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”,眼睛总会难受。
我北来后,他写了一信给我,信中说道,“我身体平安,惟膀子疼痛利害,举箸提笔,诸多不便,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。”我读到此处,在晶莹的泪光中,又看见那肥胖的,青布棉袍,黑布马褂的背影。唉!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!
学生时代,老师将文章分析得再怎么头头是道,却是没多大感觉的。有些东西,是需要阅历,需要体验的。“天花乱坠”,漂亮,但虚幻。
有一次,读到龙应台《目送》的节选文字,瞬间又被几行字击中: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,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:不必追。
后来,去网上买来此书,看了几遍完整版的《目送》。闲暇又翻了另外的几篇文章,可惜,始终没有那几行字的巨大力量。不过,也足矣。就像张籍一样,一首《枫桥夜泊》,足以点亮他在浩瀚如星辰一般的唐诗中的光亮。
《目送》的这几行字,也在我的精神家园里,将“龙应台”三个字照亮。
有时候,闲着无聊,坐在沙发,看一些肥皂剧或者某类访谈节目,动情处,鼻子会发酸,眼睛居然会湿润,越来越像个小孩了。其实,不是在“还童”,而是在“返老”。
是的,有一天我们也都会追赶着我们的父亲,像他们一样苍老。
比如,此刻,我正在一寸,一寸地,变老。
我们的父亲,正在老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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